外章 劝君更尽一杯酒 16

16

 

灯光幽暗,两扇垂落的睫毛乌黑浓密,勾勒出微妙动人的弧度。

杨英面色看似变化不大,但握住他的手却是越来越用力,铁钳一般。


他牢牢反握住,语气平淡,“……如果你实在难以接受,也无妨……我不能不告诉你……”

 

李渊深深吸气。

他抬眼看着那片昏黄的灯光,像是回到了很久之前的某个午后,大兴宫的武德殿里。这么多年都过去,他依然记得那天天气阴沉,累累云霭都是灰暗的。在他一生里,他从来没听到过杨坚用近似恳求的语气对谁说过什么话,只有那一次。


雕梁画栋之间,一身素色龙袍的文帝在他面前颓然衰老下去,从踌躇满志指点天下的中年猛地滑落到暮气沉沉意兴萧索的老年,只是因为……那几句话……

那时候的杨坚不能失去的……并不仅仅是他最疼爱的儿子……

那个时候的晋王已经到了离太子只差一步的位置,杨勇已用各种例子证明了……他不会是一个合格称职的帝国继承人。

 

不知时间到底过了多久,房间里才有一个低哑的声音响起,“因为什么?因为我……绝不肯放手是吗?李渊啊李渊……”

杨英直起身体,两人之间的距离一下拉得极近,他目光炯炯地逼视着那人,声音不觉越来越高,“你才知道这个?!你……你就因为这种愚蠢的理由……当年……可恨啊!这算什么理由?!”他双手用力抓住那坚实的肩膀,近乎失控地大吼,“这算什么理由!我不在乎——!难道你还要我亲口告诉你才肯相信?管他什么血缘关系……我都不在乎!”

 

他没说完的话被骤然打断,腰上猛地被人一拽,铁箍样的臂膀紧紧抱住他,急促的呼吸吹拂耳边的鬓发,“……对不起……阿磨……我……我以为……”

 

杨英咬紧牙关,各种情感一时在胸口交汇撞击,压都压不住,最最鲜明的……却是愤怒与不甘。得知真相那一刻的惊讶完全被心底的愤懑掩过。十年啊……几乎是整整十年……你就为了这种理由……哪怕到了后来都不肯对我说实话!


“……你混蛋……”他哑声骂道,那种软弱的语气让他觉得尴尬,可手臂却不由自主地滑下去抱住那挺直的脊背,“……气死人了……知不知道……”

 

“对不起……”琥珀色的眼睛里有着丰沛到难以想象的情感,直到长睫垂落如落幕,他轻柔地抚摸着那浓密的发顶,“对不起……那个时候……我……”

我以为……你再也不会想起来……

我以为……一切都会在平淡中结束……

 

回忆如雪片纷纷,许多往事里或轻或重的疑点……忽然都变得清晰了起来。他闭上眼,一阵又一阵的热流涌上,只觉得眼眶胀痛得厉害,怎么忍都忍不住。


“叔德……叔德……你明知道……”

杨英很清楚自己的本性,他太骄傲任性自私善变,对天下来说算不得是一个好的皇帝;可至少,他从来都忠于自己,无论是感情还是欲望。

哪怕忘了再多,有些东西……他始终都记得……

 

“是……我记得……”低沉柔和的声音在他耳边幽幽回荡着,“……愿同尘与灰。”

李渊的神情渐渐回复平静。

或许是心有灵犀?他明白此时的阿磨想说什么。

 

那是大业四年还是五年,近臣劝他营修陵寝而不是大运河……被他一口否决了。等夜深人静的时候之后,他咬着耳朵对自己说,/吾才不要修什么陵寝!带着那么多珍宝陪葬是作甚!?阿渊……若有那一日……我们找个风景幽静之处……同归尘土如何?谁也不要……只有你和我……/


他当时心情震动难以言表。他性格冷静自持,少有意气用事的时候。大概也是直到那一刻……他才真正明了两人之间种种……早已深刻入骨,生死血缘,恩怨荣华皆不能改。


若是他早十年就明白此事,是不是……后来也不至于要亲眼看着……看着阿磨将那杯酒饮下去……?

 

杨英偏头与他对视,褐色的眼睛里隐然有着水光。他伸手抚上温热的面颊,恋恋不舍地轻轻摩挲,“是了……我那时莫名醒来……墓室里竟然只有我一人……我……“

他眼前终于彻底模糊成一片,大颗大颗滚热的水珠滴在深色的衣料上,很快便浸润开来。一串串细碎温柔的亲吻如羽毛般随之落在他眉间眼角,熟悉的声音轻声地反复地呼唤着他的名字,安抚着他。那种安心温暖像是远航的孤舟终于回到了故园熟悉的港湾里。

 

杨英满足地叹了口气。灵巧的唇舌自然而然地便追了过去。明明分离了那么久,然而似乎什么都没有改变。

终于……

 

温暖坚实的拥抱,熟悉的面容和气息,灼热的眼泪还有轻柔的吻,雪白的墙壁,昏黄的灯光,沙发皮革的质地,甚至偶尔漏进屋里的寒风……

这一千多年后的一切……忽然之间有了一种栩栩如生的真实感。沉甸甸的。

心里明明还有那么多的疑问,然而……他觉得那些统统都不重要了。


——只要眼前这个人是真的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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时间 2017.02.22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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